留住人类进化的痕迹——普世价值篇
留住人类进化的痕迹
如果人类社会的发展史算是一部进化史,那么如何对待传染病人,就是人类文明的其中一项指标。保存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的意义在于留住人类进化的痕迹,让后人感受人性的光辉,并紧记在希望之谷开创之前麻疯病人遭到非人道对待的黑暗历史。
过去数百年,麻疯病被贴上各种负面的标签,有说那是一种诅咒,有说那是“不洁”的象征,以致麻疯病人饱受社会歧视。古迹保存学者陈亚才指出,对待疾病的态度与整体社会观感,反映了人类文明进化的历史,保留这个社区作为国家文化遗产及世界文化遗产可让我们了解麻疯病及其治疗在马来西亚的发展过程,并提醒国民和世人人类进化的过程。
“人类在某一个历史时段回顾之后显得有一点愚昧,有一点无知,充满偏见,充满敌意,充满歧视,我觉得我们这个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的保存具有提醒后人的历史功能和教育意义。”
他说,回顾马来西亚麻疯病院的历史和分布状况,最早期的麻疯病院因应各地的需求,分布在全国各地,总体来说基本设施都很差,生活条件非常恶劣,为了统一管理、集中治疗及节省人力资源,英殖民政府在20年代开始物色一个适当的地点,以创设一个总的麻疯病院疗养中心,即后来的双溪毛糯麻疯病院。
人性化规划
陈亚才指出,除了选择了一个非常优雅的地理环境之外,英国人亦作出了非常人性化的社区规划,而之所以会强调“人性化”这三个字,原因是在麻疯病仍无药可治的年代,麻疯病人被强制隔离,有者甚至被当作是犯人一般,被拘捕和囚禁,整个过程如同麻疯病人犯下大罪,非常不人性化。
他说,病人罹患顽疾本来就生命坎坷,心理上还遭到种种打击,可说是雪上加霜,被安置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之后,他们在心理上获得了慰籍,得到了“人作为人的对待”,而非病人、犯人、被诅咒的人。
“居住环境对院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调剂,作为世界第二大的麻疯病院社区,双溪毛糯展现了它的特色,即更加人性化的管理,以及更优雅的疗养和生活环境,身为当代人和院民的后来者,我们有责任设法将她保存下来,争取她作为国家文化遗产,进而作为世界文化遗产。”
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建成之后,英政府陆续把文良港及其他病营的患者迁移到这里,甚至连邻国如印尼的麻疯病人亦风闻而至,虽然来自印尼苏门答腊岛的病人几乎清一色都是偷渡过来,但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并没有拒他们于门外,反而展现了医者仁心,系数收留冒死漂洋过海而来的印尼病患,现在院区内仍住着许多没有身份证的印尼病人,数十年来他们都跟其他大马病患一样获得同等的对待。
根据古迹研究学者林永隆的研究,在1924-1925年,1898年英国霍华德(Ebenezer Howard)提出的田园城市概念被应用在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的规划上,这个自主社区依据区域划分住宅范围、中央公园、周围绿带等。在1926年1月,一位国际知名的巴西麻疯病学专家 阿劳佐(Dr Souza Araujo)到访马来亚时,惊讶于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的政策适当地回应每个个别细节的需求,包括选择适合农艺的地方,建造有医院和治疗设施的主要行政建筑等。
首个规划区
马来亚第一位社区规划师李德(Charles Compton Reade, 1880–1933)是把强调自供自足的“田园城市”(Garden City)概念引进吉隆坡的人。 他推崇城市的道路和房子高度都有一定规划,可惜他的概念却没有被当时的市政局所采纳。与他同时期非常关注城市居住环境规划的特拉维斯医生(Dr Travers)则在1923年假新加坡举行的热带医药双年度大会上提倡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社区( self-sustaining community),来改善麻疯病人的生活条件。特拉维斯提出,要建立符合这种病院社区概念的理想地点必须具备几个条件,即具有水源(water source), 较低的温度 (colder temperature),自然的屏障 (natural confinement) 等,他的建议获得英国政府的采纳。因此,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社区的概念主要来自特拉维斯医生。
建筑学者张集强说,我国60年代开始出现很多新规划的住宅区——Garden(后来翻译成马来文Taman),即我们熟悉的花园住宅区就是“花园城市”。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可说是花园城市在马来西亚的起步点。
张集强指出,希望之谷的设施建于1920年代和1930年代,当时马来西亚的建筑开始从古典主义时期迈入现代,处于一个转换期,而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的设计已晋入新的阶段,强调功能而非装饰。尽管现代医疗概念来自西方,但热带环境与欧美迥异,西方人撮合了环境因素,在双溪毛糯麻疯病院采用开放式设计。
“跟欧美医院比较,这里的设计都是开放式的,鼓励病人在户外走动,病房的设计上面和下面都是通风的,因为我们这里的气候环境允许我们这么做。我不敢说是一个确定的事情,但是我认为,当时的设计者和规划医院设施的人有把这个想法考虑进去:他们认为在有效的通风条件之下,有效地让病人和所有的设备暴露在阳光之下,可能对热带传染病会产生抑制的作用。”
“从病院的设计和病人的小房子,你可以看到他们一直在利用自然的通风的条件,包括病人的房子其实也没有设计得很大,如果他要节省经费的话,他可以把他盖得像病楼一样大大间,只需要隔间,为什么要设计成小小间的呢?我推测他们当时的想法可能是希望院民比较多时间在户外,所以他的房子都是萎缩成一圈圈的簇群建筑(cluster design),公共设施放在中间,这样的设计让人可以自由地活动,又可以产生聚集的效果,人和人之间的熟悉感可以培养起来。“
张集强指出,使用冷气的封闭空间消耗大而且病菌满布,现代建筑包括学校和医院应该重新思考可与环境融合的设计。如果希望之谷能保存下来,现代建筑师就可在参观其环境和设备时重新省思,为何现代建筑无法跟环境融合?
最早期木屋
麻疯病院供院民居住的小屋呈现数个迥异的建筑风格,最先兴建的东院有欧式独立式洋灰小屋,中院则有半独立式洋灰小屋和雨林板木屋,各有特色。张集强解释,这个社区在1930年代建成时,居住区只分东院和西院两个部分,中间的土地是要把东院和西院隔离开来的,后来发现计划可行,就把马来亚其他地区的麻疯病人搬到这里集中管理,于是就利用中间的土地兴建了许多新房子容纳新的住民,这些新房子就是现在中院洋灰半独立式屋仔。盖新房子前,院方先让工人先盖临时的木房子暂住,但可能房子盖完之后还不足以容纳所有病人,就把工人的木房子都保存下来供病人居住,这就是中院兼有洋灰房子和雨林板木屋的原因。
院内的雨林板木屋很像常见的新村屋,但屋顶造型独特,与一般的新村屋有明显的分别。张集强说,在1935的马来西亚来说,这类木屋算是非常早期,在设计上空间比较高,屋顶亦比较斜,好处是上方有充裕的空间储存热空气,因此感觉会比较凉快。
他说:“希望之谷相较于我们所认识的外国麻疯病院,设计和整体环境都比较有人性考虑,居住在一个甚至条件更好,一间房子三四个人住,来到这里绝对是豪华级的享受。当时就能做到这样,足够让我们马来亚值得骄傲的一件事。”
陈亚才亦有同感:“以今天的角度来回顾双溪毛糯麻疯病院是非常高档非常奢侈的一个社区。如果放在正常的状况,她应该是高级住宅区。”
陈亚才和张集强皆是在2007年希望之谷发生拆迁事件时首次走进这个社区,随之成立“抢救希望之谷支援小组”(Saving Valley of Hope Solidarity Group),捍卫古迹的完整性。尽管当时文化、艺术及文物部曾援引2005年保护法令第27条及第33条文暂时保护法令向承包商发出停工令,但最终东院部分建筑仍被拆除。虽然如此,在那次事件后,麻疯病院的历史与文化价值获得广泛的肯定,及至2008年民联雪州政府在州议会议决要将麻疯病院列为古迹保留地。
具普世价值
然而,2016年2月,媒体报导卫生部有意拆除中院部分建筑,以解决屋仔被外劳占据的问题,令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再度面临拆迁危机。因此本已沉寂下来的抢救希望之谷支援小组成员再度结集起来,发起网上联署吁请卫生部保留院区完整性。他们的积极反应取得极大的成果,文化部在7月间与该小组开会时明确表达要把希望之谷列为国家文化遗产的意愿,并有意向联合国申请将这个世界第二大麻疯病院列为世界文化遗产。
回首过去十年,陈亚才说,那实际上是一个教育和再教育的过程,而在古迹保存的抗争中,最重要还是心态的转变,若是心态有所偏差,政策就会有所偏差,一旦心态转换过来,事情就能水到渠成。
“不管是民间,不管是官方,甚至是主管文化遗产的文化部和国家文化遗产局一直在应该怎样处理麻疯病院,应不应该保留作为国家文化遗产等等有一个挣扎的过程,简单来说就是价值与价格的挣扎。大家很容易换算土地的价格,你两只脚占了一方尺,大概多少钱,整个面积多大,就可以算出一个价格出来。但是价值常常要花很大的口舌,他没有办法简单地用价格来换算。”
他表示,若麻疯病院成功被列为国家遗产,意味着国家肯定这个地方的人文、文化价值,而人们亦可从这样的一个指定来重新了解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亦可活化再应用,发展成为公共空间。在世界文化遗产来说,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属于负面文化遗产(negative heritage),有其保存意义,若是被指定为世界文化遗产,那就表示联合国肯定了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具有普世价值、具有国际性的意义,而不仅仅是地方性或国家性的意义。
希望之谷是个宁静的社区,院民由各大种族组成,院区囊括了各大宗教的祈祷场所,如佛寺、道堂、清真寺、基督教堂、印度庙等等,院民在信奉自己的信仰的同时,亦尊重其他宗教信仰,甚至相信其他信仰的神迹。在我国乃至世界各地都发生种族和宗教冲突事件的此时,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多元宗教共存共荣的图景,可以带给世人一个重要的启示。
陈亚才说,从前院区有着各种信仰的需求,因此这个院区囊括了各大宗教场所,而若是我们到院内的墓园走一趟,我们会发现早期院民无依无靠,逝世后之后往往是慈善和宗教团体协助办理后事,所以宗教与院民的生活和社区的发展关系非常紧密。
“我觉得作为一个多元种族多元文化的社会,双溪毛糯麻疯病院能够给马来西亚人或世人怎样的提示或启示是,当宗教纯粹是个人信仰和心灵寄托,而不参杂其他因素的时候,它是可以相容和并存的,而且是一种和谐共存,多元开放的一种状态,至少在麻疯病院体现了这样一种美好的一面。”
注一:出自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第一任医药总监莱利医生(Dr. G.A.Ryrie)所著的小册子(The Leper Settlement at Sungai Buloh in the Federated Malay States, 1923),见Oral History in Southeast Asia: Memories and Frag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