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希望的出笼鸟

 

住在中院小屋的卜镜堂在家门前种了果树和树苗,每天守在家中等待顾客上门。尽管左脚截肢,右脚生了硬块,手指弯曲变形,他仍在院区里栽种和售卖树苗,活出积极勤朴的人生。每一天他都坐上附着软垫的四轮平板车,滑到屋外替他的植物浇水施肥。

78岁的卜镜堂脸色红润,脸上总挂着笑容。他谈到开心时会忘情地呵呵呵笑起来,如小孩般天真烂漫,仿佛与世隔绝的院区锁住了他的真。访问过程中,他一再强调“世界要和平”、“世界要平安”,仿若联合国和平大使。他朴实、知足,所以快乐,虽然身体的残缺给他带来诸多难题,但他完全接纳自己的缺陷,并且乐天知足。

 

然而,他并非生来就如此乐观豁达。二十多岁以前,他的世界只有黑暗和孤寂,是希望之谷改写了他的人生。

1938年出生的卜镜堂来自怡保,家住三宝洞附近。他在7岁那年就患上了麻疯病,但由于家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从来没有带他寻医。病状出现之后,童年玩伴逐渐疏远他,因此他的成长岁月中没有“朋友”这回事。也因这个病,他这一生从没上过学,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的父亲在锡矿厂工作,母亲则在家种菜、猪和鸡鸭。他无法准确说出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只记得大约有三四人,他是最小的。没有上学的他平日待在家中,帮忙家人种菜、养猪和鸡鸭。但村里的人竟抵制他们家养的禽畜,就算买了他们家的猪,也会直接转售到其他村,不会在村里卖。 

随着病况日益严重,他的左脚严重弯曲,甚至“烂到骨头都看到”,他越来越自卑,每天都独个儿躲在屋后的香蕉树下,避开所有人。村民歧视的眼光甚至导致他错失了申请公民权的机会,以致土生土长的他一直以来都是领红色身份证。

他说,“整个村都讲我。出公民权时我也不敢去,夜晚都不敢。别人说,你都没有财产,出来干嘛?现在我才知道有用。” 

沙梨树苗是卜镜堂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陆奕萌 摄)

沙梨树苗是卜镜堂最主要的收入来源。(陆奕萌 摄)

 
行动不便的他展现非凡的毅力,坚持自力更生。(陆奕萌 摄)

行动不便的他展现非凡的毅力,坚持自力更生。(陆奕萌 摄)

在家中藏匿的日子持续到他二十余岁,后来是电台播出的一则有关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开放日的公益广告把他从黑暗的角落拉出来。他还记得,声音演绎《四喜临门》(Empat Sekawan)广播剧的大马艺人黎明、韩瑛、黄河、海洋在广告中告诉听众,希望之谷管理良好、环境优美,并劝请麻疯病患到希望之谷求医。这则广告在他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病情严重的他燃起希望。他开始憧憬住到希望之谷。

一年半载之后,他瞒着家人走进了怡保中央医院,直接跟医生说,“我要去双溪毛糯”。医院凑足八个病患之后,通知他在一个星期后启程,他才告诉家人他要离家住进双溪毛糯麻疯病院了。

他说,妈妈心疼、不舍,要他别去,但他已下定决心要去,就安慰母亲“医得好就回来啦”。

启程的那一天,不愿麻烦家人的他一个人上路。坐上火车,无人相送,他微笑说,“我就跟日头说拜拜。”

 

一般麻疯病患都是被迫前来希望之谷,几乎都经历过亲情被切断的痛苦,卜镜堂则是个异数。他抱着重生的憧憬自愿前来希望之谷,而希望之谷的确赋予了他新的生命。在这里,他找到了同类,不再孤单和自卑。

“我困在家里怕了,现在出来了,”他形容自己来到这里“就像开笼鸟”,“周身安乐嗮”(广东话,意思是“整个人都变轻松快乐了”)。“都很快乐,全都是这样的人,他也手脚坏,我也手脚坏,大家得空就谈天。以前怡保只有自己一个人,现在出来呢,都好似好开心。”

“有些人哭,我说哭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这么多人呀,我没激心(广东话,“伤心”的意思)。”

为了生计,他毫不言倦地辛劳工作,就连普通人都难以匹比。(陆奕萌 摄)

为了生计,他毫不言倦地辛劳工作,就连普通人都难以匹比。(陆奕萌 摄)

 
卜镜堂在炎阳下默默劳动。(陆奕萌 摄)

卜镜堂在炎阳下默默劳动。(陆奕萌 摄)

他住进了29楼接受治疗,医生替他弄直了手指、锯掉腐坏的左脚,打针吃药,他的病情慢慢好转,三年之后搬到中院的“屋仔”去住,替人拾鸡蛋、养鸡、收鸡屎,一个月赚6块钱,加上自己利用屋前的空地种花、卖花,一个月收入有9块钱。

他说,“9块钱都很多了,自己都好欢喜哦,自己有做到钱哦,以前的钱很大,5分钱也买到东西,一角钱可买到腐竹,一角钱两支,以前样样都好。”

从前他还曾借过自己的名字给要打超过一份工的病友登记院区的工作,那人赚160令吉,他就抽30块钱。多得那位仁兄,卜镜堂现在能以院民员工的身份,获取每月100令吉的津贴。

住进来六年后,他第一次回到怡保的家。那时他随院区参议院的巴士去旅行,途经怡保三宝洞,他要求下车回家看看。那天他见到了母亲,在外的哥哥和姐姐闻讯都赶回家看他。后来他还会偶尔回去探望家人,可是自从父母过世、祖屋变卖过后,他就没再回去。

村子里竟有传言指,是他导致他们家的下一代无法讨到妻子。为免拖累下一代,他没再与家人来往。尽管被人蔑视,可他很争气,曾利用自己的5000块存款替亡母做风水。

 

现在,门前的花花草草和偶尔来串门子的邻居就是卜镜堂的整个世界。起初他专心种胡姬花,后来开始种沙梨、牡丹花、芍药、菊花。色彩缤纷。原本色彩缤纷的的园子现在一片青绿色,种的大都是果树、辣椒、羊角豆、黄姜等可食用的植物。

每天早上醒来绑好义肢、洗脸、吃早餐后,卜镜堂就坐在家中等客人上门买他的植物。他住在甲洞的养女每天会煮好饭菜送来给他。下午5时太阳快下山时,他就坐着板车滑到屋外浇水施肥,忙到晚上7点半方休。他的生意并没有多大赚头,生意好的话一个月也只不过赚那200多块钱,事实上院民在这里可说衣食无忧,院方提供每日21令吉的伙食费,麻疯病救济协会(MaLRA)还会提供每月300令吉救济金,他大可过悠闲的退休生活,但他已习惯了劳动,所以仍每天按时劳作。

自1963年住进院区以来,他从未去过一小时车程以外的吉隆坡。他满足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希望之谷的美,这只出笼鸟最能体会。

 

口述:卜镜堂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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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呼来客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容。(陆奕萌 摄)

招呼来客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亲切的笑容。(陆奕萌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