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字员守住重要记录

诚恳友善、脸色红润的熊荣生每天都骑着装有大轮子的特制摩哆在院区走动,外人来院区探访若遇上他,他总会热情地骑摩哆在前头领路。他自小就在希望之谷长大,求学、工作,这里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熊荣生保存了希望之谷的珍贵记录。(陆奕萌 摄)

熊荣生保存了希望之谷的珍贵记录。(陆奕萌 摄)

现年64岁的熊荣生来自马六甲郊区,父母是洗衣工,家有一个妹妹。他自小患上小儿麻痹症,双脚残障,7岁那年,他臀部生了红点,母亲发现后直接带他搭巴士,从马六甲来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就医。这一来,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他初来报到时住在儿童楼,大约一年后搬去东院的86楼。入院没多久,他就在院内的特拉维斯学校上一年级。院方替他配制了一双义肢,方便他在院区行走。

当时院内有个职业治疗法部(Occupational Therapy Department)的课室,提供各类设备让病患学习打字、裁缝、做手工等,以恢复或维持病人手脚的灵活度,上中学时熊荣生总是逃课一小时去这间课室,看指南书自学打字。

至于何以会选择学习打字,而不是其他,他说:“根本我都没有得选择嘛,是吗?只好看我的运气囖。”

 

 
拥有打字文凭的熊荣生是院区的打字员。(陈彦妮 摄)

拥有打字文凭的熊荣生是院区的打字员。(陈彦妮 摄)

虽然他双脚残障,但十指健全,职业治疗法负责人鼓励他考个打字文凭,往文员的方向发展,并告诉他,如果他考获文凭,日后如果有相关工作机会,他中选的机会就会比较高。熊荣生听后,写信去报馆的信箱栏位询问考试详情,报馆给了他CYMA学院的地址,他就托朋友载他去考初级打字文凭,过关后再去考了个中级文凭回来。

从前大会堂楼上有间戏院,每星期放映两部电影,在电影放映前,管理层总会先作出重要宣布。19岁的熊荣生考完马来西亚教育文凭(MCE)之后无所事事,在戏院听到院方宣布聘请打字员(Typist)的消息,就马上提出申请。申请者除了要经过面试,还要考打字,在一众申请者当中,一分钟能打80个字的他成功脱颖而出,当上了院民主管办公室的打字员。

1974年8月1日是他第一天上班的日子,至今他还清楚记得。从那天开始他就每天到行政楼注册部(Admission Room)上班,协助他的上司院民主管(Inmate Lay Superintendent)莫达(Mokhtar Bin Haji Karim)打信、准备工作津贴单、记录病人进出院记录和婴儿出生记录、处理院民投诉、协助院长审理案件等等。

行政楼注册部现已被改装为资料馆(Information Gallery)。他说,以前注册部共有三间办公室,一是院长的临时办公室,另两间分别是院民主管(Inmate Lay Superintendent)和保安主管(Security Steward)的办公室。

从前,院长(Medical Superintendent)每天早上都会到他的临时办公室,了解重大事故和审理案件,院民主管和保安主管都得积极配合。

熊荣生回忆道:“每天早上8点钟院长一定会到。那时候有很多事情,有打架呀种种问题啦,院长一早都会在办公室召见病人。我们这边有本地的警察嘛,比如说有人打架呀或有什么事情呀,我们的办公室就会叫来警察去找某某人来,一个被告和原告,两个都一定要在那边,院长要去处理。”

对院民工作了如指掌的他说:“保安主管的工作就是管理所有病人的mata-mata(警察),如果有病人打架什么的,他就要去调查,然后隔天早上就叫病人过来见院长。那时我们有一队救火队,也是病人警察组成的,一个月有一次的排练。”

熊荣生的工作时间是8点到12点、2点到4点。他说,以前每天下午三四点时,西院、中院和东院的主管(Section Steward)都会集中在他的办公室,报告和讨论院民议题和解决方案。通常他们报告的事项是哪些病人康复了从病楼(Decrepit Ward)搬进屋仔(Chalet)或从屋仔要申请入院治疗等等。

为了掌握病人的去留和准确计算每日伙食,这么多年来注册部都有记录下病人的进出记录。这本记录簿是院方的入院记录(Record of Admission)以外的第二份记录,自从行政楼改换用途后,没了办公室的熊荣生就把它搬回自己的家。

熊荣生说:“我们这个second record(第二记录)没有那么多的资料,每个病人进来时都是住在西院,西院有记录很多东西,我这边的记录是从西院呈过来的,内容是病人的名、年龄、性别、身份证号码、地址、近亲、入院日期,最重要的呢,每个病人进来都有一个注册编号。”

熊荣生用红线删去已往生院民的名字和个人资料。(陆奕萌 摄)

熊荣生用红线删去已往生院民的名字和个人资料。(陆奕萌 摄)

延续前人的作法,熊荣生用红色和蓝色区分病人的注册编号,红色表示曾经入院,若是曾经“割牌”(discharge)出去再回来,他就会用红色填写,第一次来的则用蓝色填写,一旦病人去世,他就会画线割掉死者的名字。由此细节可见,院民的记录做得井然有序,条理分明。

据他说,以前每天早上西院的主管(West Section Steward)都会在纸条上写有谁进医院或出院,然后把纸条传给中院主管,由他再填写中院的情况,接着传给东院主管,最后传给注册部作总结。

“这跟伙食有连带的关系,contractor拿伙食来是根据人数,Section Steward的其中一个工作是掌握病人的数目,才知道一天要给多少的米呀,糖呀,菜呀。”

自从莫达去世后,院方就没再填补院民主管的空缺,因此熊荣生就领着打字员百多两百元的工作津贴,执行院民主管的职务至今。现在熊荣生仍每天早上7点召见工人,听他们汇报院内最新概况,以掌握院区人数、处理水电和房子漏水等投诉,每个月还得打印院民员工的工作津贴单及派发工作津贴。

另一本熊荣生保存的记录是病人子女出生记录薄,上面记录了孩子名字、性别、父母名字、出生日期和时间和孩子的去向,如让人领养或寄养在亲戚家。近年寻亲的院民后代就凭着他保存了42年的记录簿,得以确认自己的身世。

这本记录簿记载的第一个在麻疯病院出生的婴儿是在1945年12月9日诞生,最后一个则是1982年10月28日。这37年来共有1147名婴儿在麻疯病院出生。

通过他的协助,晚近有三个麻疯病患后代得以获知他们的身世。每次带寻根的后代去大楼,他都感触万分。熊荣生说:“有好几位曾经找到他们的后代,但是有些呢就运气没有那么好,他们的父母亲已经离开人间了。”

2009年的某一天,熊荣生从报章上看到,一名马来妇女诺莱尼(Noraeni Mohammed)找张天赐协助,寻找她的亲生父母,于是他就打了电话去张天赐办公室留话,如果他们要获得详情,可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找他查看记录,但却没有任何回音。

“后来就通过记者来到这边,我们帮忙她找到坟墓,尤其是陈彦妮呀,她帮了很大的忙呀!”他说。

陈彦妮当时是电视台记者,过去十年一直协助院民后代寻根及撰写院民的故事,目前是麻疯病院参议员,她和诺莱尼后来合著了一本书——《在坟前相逢》,讲述诺莱尼寻亲的故事。

随着院民凋零,熊荣生已是最后一个记录保管人(record keeper)。由于岁月的洗礼,上述两本记录簿已经脱皮脱骨,字迹斑驳。

在家中受访时,熊荣生坐在自制的四轮滑板上,在家里,这个滑板就是他的脚,他只需用双手在地上撑一下,就能灵活地在家中滑行。随着年纪渐长,他已十多年没穿义肢。他说,人老了,穿义肢行走总会心生恐惧,担心下一步会摔倒。出了家门,他的改装摩哆就是他唯一的代步工具,因此他出外用餐,都选择可以直接把摩哆开进去的茶餐室。

熊荣生平日就是驾驶这辆三轮摩多车四处活动。(陆奕萌 摄)

熊荣生平日就是驾驶这辆三轮摩多车四处活动。(陆奕萌 摄)

他在1970年就有了第一辆摩哆,算来那一年他才18岁。血气方刚的他曾有过疯狂的青葱岁月,1980年代,他和朋友们在报上读到槟威大桥建竣,三个年轻人不知哪来的勇气,竟约了一天骑摩哆北上寻找槟威大桥,可是骑了340多公里抵达目的地之后,他们才发现大桥尚未建竣。

然而,这次的失望并没有击沉他们的志气,回来之后,他们筹划再度出征,第二次抵达槟城,终于驶上巍巍的槟威大桥,飞跃槟城海峡。

很难想象,晚年安份守己的熊荣生年轻时曾有过如此疯狂的“创举”。熊荣生能操英语,工作出色且富有责任心,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患上麻疯病,人生会是如何?

“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是我没有病,或者我没有机会求学,因为家里穷嘛,又得了小儿麻痹症,要去上学的话,没有那么方便啦。”

他的答复出乎我们预料。希望之谷果然是个带给人希望的所在,至少,熊荣生就是在这里找到了希望,活出了自信自强的人生。

独居的熊荣生有它作伴。(陈彦妮 摄)

独居的熊荣生有它作伴。(陈彦妮 摄)

口述:熊荣生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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