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洗衣工

刘亚凤还记得来希望之谷的那一天是端午节。那一天,太平中央医院把她和其他麻疯病患押送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疼惜她的母亲特地买了几个粽子,让她带在火车上吃。抵达院区后,她手中仍握着一个吃剩的粽子,她还记得院民打趣说:“哇,你买粽子来呀?给一点我们吃。”

 
 
 回想起早年辛酸的日子,白了头发的刘亚凤挤出无奈的笑容,说道:“真的好苦啊!”(陆奕萌 摄)

 回想起早年辛酸的日子,白了头发的刘亚凤挤出无奈的笑容,说道:“真的好苦啊!”(陆奕萌 摄)

当时她还是个17、18岁年华正茂的姑娘,现在则是病楼里一个佝偻的86岁老人。她还记得,当年身体出现麻疯病症状时,与她相依为命的寡母无法相信她得了麻疯病,直到刘亚凤的症状越来越明显,面部和手脚红肿、耳朵胀大,才带她到太平中央医院就医。确诊之后,她在太平医院待了整整一个月,过后才被押送到希望之谷。

刘亚凤身世凄凉,家境贫穷,父亲早逝,从小就替人顾小孩、在橡胶厂剪胶片,一个月赚三块钱帮补家用,因此这一生从未上过学,不知道学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第一次出远门,就从此告别母亲和故乡,定居在这个围着篱笆的荒凉之境。初来时她终日以泪洗脸,茶饭不思。

一来到这里就住病楼,十多天后住进“屋仔”,自己担柴煮饭。她很想打工赚钱,但当时院内有两三千人,僧多粥少,难有工作机会。院民可获院方配给的谷粮菜蔬和日常用品,衣食无忧,但若是没有收入,就无余钱购买其他生活所需了。

“我入楼(入院)时我阿妈只给我7块钱……想买一块黄梨吃也不敢。”

在“屋仔”住时,她曾替院民、“医生仔”洗衣服,洗好后还要浆与烫,每个月才赚三块钱。

她30多岁时与当电线工的男院民相恋、结婚,夫妇俩在院区附近搭了一间小屋,把独居在太平老家的母亲接过来,天天买菜送过去给她。接了母亲过来后,刘亚凤央求院方给她一份工作,以供养母亲,当时院内还缺洗衣工,院方见她身材娇小,问道“你行吗”,她点头表示愿意尝试。

虽然刘亚凤已年届86岁,并且需要依赖轮椅代步,但她仍坚持每天自己洗衣服。(陆奕萌 摄)

虽然刘亚凤已年届86岁,并且需要依赖轮椅代步,但她仍坚持每天自己洗衣服。(陆奕萌 摄)

“马死落地行啊”,她说。那个年代没有洗衣机,洗衣工程浩大,根本就是一个粗重活。她说,她每天7点多就到病楼收床单、枕头套、病人的衣裤,然后把沉甸甸的衣物包绑在脚车后座上,再载到洗衣房清洗。

据她记述,当时的洗衣工每人负责一间病楼,一个病人每天换洗六七件衣物,每间病楼大概有七八十件衣物。到病楼收衣服时,洗衣工得点算清楚每种衣物的数量,洗好后当天就得按数量送还给病楼,少了一件就会被护士警告扣人工。

她说,好的病楼助手会先把有便溺物的衣物冲洗一番才交给洗衣工,不好的则直接把肮脏的衣物塞给洗衣工清洗。

刘亚凤说,院方每个星期只配给一条肥皂给每个洗衣工,若是肥皂不足,洗衣工得自掏腰包买肥皂洗衣,不然洗不干净可会被护士苛责。

当年与其他洗衣工天天呆在洗衣房辛劳工作的日子已成过去。(陆奕萌 摄)

当年与其他洗衣工天天呆在洗衣房辛劳工作的日子已成过去。(陆奕萌 摄)

当时罗里会按时载木柴到院区,罗里一来洗衣工就得把木柴搬到洗衣房,用木柴把三个大锅的水烧开。洗衣工用肥皂把衣物洗好后,就会把衣服放到大水池里清洗,接着放到沸水中消毒,然后用一根长木材把衣物捞起。

滚烫的沸水在三个大锅里翻滚,洗衣房酷热难当,十余名洗衣工挥汗如雨地洗衣,然后费劲地把衣物拧干,接着把湿水之后沉甸甸的衣物绑在脚踏车上,载到晒衣处挂在太阳下晒。

她记得,衣物中最重的是被单,洗衣工通常两人合作,出尽吃奶之力把被单拧干,才把被单拿去晒。

“有一次我们被护士长骂。她说我们扭坏了她的被单,有些被单是新的,却被我们扭坏了,但是你不出力扭,它哪里会干呀?”

下雨天是洗衣工最痛苦的日子。刘亚凤记述,她看到天黑要下雨就会赶快跑到晒衣处收衣,午饭时看到乌云密布亦得赶快放下饭碗跑去露天的晒衣处,匆匆忙忙收好衣服,重新挂在一间大屋里,有时赶到时看到衣服已湿透,就会非常痛心。

收了衣服,洗衣工的工作还没完成。他们还得把衣物折好,当天送还病楼。

眼看当年的同伴大多已离世,刘亚凤常感悲戚寂寞。(陆奕萌 摄)

眼看当年的同伴大多已离世,刘亚凤常感悲戚寂寞。(陆奕萌 摄)

刘亚凤当了逾20年的洗衣工,每月津贴从最初的30多块起到60块钱,再到130多块钱,退休之后则与其他院民员工一样,月领100块津贴。

刘亚凤年轻时曾经生过一个儿子,但她从未抱过自己的儿子。分娩后,她只望了儿子一眼,儿子就被护士送去婴儿楼。她说,每个月她只能探望儿子一次,每次只能远远地望上一眼。按规矩在希望之谷出生的婴儿都得送去婴儿楼寄养六个月,六个月后父母就需想办法把孩子送出去寄养,但刘亚凤的儿子未能活过六个月就夭折了。

儿子去世的那一天,刘亚凤收到护士的电话,通知她说儿子腹泻,要她赶去婴儿楼,但等她去到时儿子已被布卷起,没了呼吸。

她黯然说:“如果他现在还在,就已40多岁了。”

刘亚凤的丈夫在三十多年前过世,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十年前她身体越来越多状况,于是她从屋仔搬到了病楼。她目前左眼已盲、听力不佳,手指僵硬弯曲,无法行走,终日无所事事地坐在轮椅或床上。尽管她总说“天掉下来当被盖”、“马死落地行”,但命运的捉弄始终在她心中留下了沉痛的打击。

在访问尾声,她释放了她自己。她说:“我好讨厌我自己,咁耐都唔行,又唔行得又唔么得,食咁老有乜嘢用?(活那么老都还没死,不能走不能做些什么,吃到那么老有什么用?)”

“食蚀米,要人服侍有乜嘢用?而家系食饱等死!(浪费米粮、要人服侍有什么用?现在我是吃饱了等死!)”

她一再说她讨厌她自己,她讨厌“自己还活着”这个事实。她诚实的告白像午后的热空气,在病楼里一再回旋。

历尽风霜的一双手。(陆奕萌 摄)

历尽风霜的一双手。(陆奕萌 摄)

口述:刘亚凤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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