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区最后一个摄影师

1957年,马来亚脱离殖民统治,展开全新的一页,那一年,刚刚成年的梁志君亦面临人生最大的转变。

尚在中学求学的他突然肌肉麻木、手指弯曲,验血之后被诊断出罹患麻疯病院,被迫离开家乡芙蓉,住进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寻求治疗。

 
 
梁志君在中院的家。(陆奕萌 摄)

梁志君在中院的家。(陆奕萌 摄)

住院观察一两个月后,医生安排他住在院区内的屋仔。18岁的他到院区内的英校特拉维斯学校(Travers School)继续上初中二。从华校转至英校的他有适应困难,中五那年考了三次海外剑桥学校资格考试(Overseas Cambridge School Certificate)才考获三等文凭。

“这里考到第一名也没有用,这里的工作有限,文员的工作机会不多。”他说。得了病,他的世界瞬间变小,这一句话折射出了麻疯病康复者内心的无奈。

毕业后,一个老师去世,他当上代课老师,数个月后升任正式教师,教中一、中二数学、历史和地理。双溪毛糯麻疯病院过去是个自给自立的社区,特拉维斯学校的教师都是院民本身,由于识字的院民不多,受过教育的院民都可轻易当上教师,无须受训。

 
学生必须参加一般初级教育文凭考试和高级剑桥文凭考试。(照片提供: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参议会)

学生必须参加一般初级教育文凭考试和高级剑桥文凭考试。(照片提供: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参议会)

他说,当时课室和师资皆有限,学生人数亦少,因此校方把中一和中二合并、中三和中四合并,一班只有大约只十一二个学生。

他每月领着百多块的津贴教了三、四年的书,直至1980年代学校因学生人数剧降关闭为止。换言之,梁志君是特拉维斯学校的最后一批教员之一。

失业以后,梁志君当过院内福利部的打字员,也当过行政楼注册部(Admission Room)的书记。

1970年代,院内成立了一家护士学院,受训的20多个护士大多数都来自外州,特别喜欢拍照留念,接触到这些护士之后,曾学过摄影和暗房技术的梁志君萌起了重拾摄影兴趣掌镜的念头。

刚巧,当时院内的摄影师准备“割牌”离开院区,梁志君就用自己的储蓄和家人给他的钱把他的暗房内的机器、药水和放大镜等器具买下来,同时花了400块钱收购他的相机,那是梁志君此生拥有的第一台相机。

梁志君年轻时热爱摄影。(陆奕萌 摄)

梁志君年轻时热爱摄影。(陆奕萌 摄)

一开始他拍的照片都是黑白照。每当护士学院有活动、茶会、颁奖仪式、毕业典礼等都会邀请他去拍照,受训护士们在课余时亦喜欢穿着制服拍照留念,以寄回去家乡给家人。

梁志君说,院民当时都没有拍照留念的习惯,可能是自卑心所致,或不愿公开自己是病患的身份而忌讳上镜,就连他本身都没有拍照留念。

在一个特殊的情况下,他曾拍下了所有院民的照片。在我国推出新式身份证之后,院民皆须拍张近照,以更换身份证。照顾院民福利的麻疯病院福利部找来了梁志君,让他包办拍摄和冲洗工作,费用则一概由该单位负担。

梁志君用一块布料在大楼走廊简单地布置一个布景,就让院民坐在布景前拍照。“有些没有(正式)衣服,我找到一件旧的大衣,黑色的,每次都叫他们穿了大衣来拍。”他笑说。

照片冲洗出来之后,他就直接交给麻疯病院福利部,由福利部员工安排流动登记局前来替院民换身份证。

梁志君背着相机到处拍摄的画面,是当年希望之谷的一道风景。打响名堂之后,附近康复者聚居的马来甘榜有喜事时,都会邀请他帮忙拍结婚照。他就背着相机,骑脚车去甘榜拍摄,1978年非法酿酒事件(Samsu Case)期间,院方严厉实施宵禁,他只好走后门出去工作。

他说,那时他拍照都是按张数计算,一张照片收块多钱,有的客户只要拍几张,这时他只好在暗房里把拍好的菲林从36张一卷的菲林中分割出来。如果客户要彩色照片,他就得把菲林送到双溪毛糯新村的一间洗相店冲洗。

“这是兴趣之一,如果说赚钱是赚不到啦,这里人口这样少,我们也不敢开高价,以前拍一张我赚到块二钱罢了。”也是参议会秘书的他在办公室受访时说。

后来,随着一个老摄影师退休,梁志君成了院区唯一的摄影师,院内大小活动都会找上他。

“本来有一个老人家有拍照,那时候还是黑白的,后来他退休,没做了,全部换成颜色的,(别人要)拍彩照就叫我去拍,那个老人家不能够活动,至少我还可以坐脚车到处跑,做freelance(自由业)囖。”

除了牧师的茶会、圣诞表演、外宾呈献歌舞等节目,他最记得在二三十年前曾接待由慈济人带来院区的香港艺人李香琴。

“我们带他去佛庙烧香,有拍到几张照片啦。”

除此之外,他还曾拍过艳舞女郎!他笑说,以前病院的艾玛吉星医生(Dr. Amarjit Singh)是野兔越野协会的会员,有一次该协会在院区举行越野寻宝活动,他们在树林里搭了一个棚,跑完后就在那儿观赏泰国脱衣舞女郎的演出,当他们聚精会神观赏的时候,梁志君举起了相机拍下当时的情景,可惜这些照片他都弄丢了。

梁志君正在整理需要分派给院民的信件。(陆奕萌 摄)

梁志君正在整理需要分派给院民的信件。(陆奕萌 摄)

从1980年代开始,梁志君当上了邮差,负责收信、寄信。直到现在他仍是院区的邮差,每月领240块的津贴。

他说,他们都是买了邮票放在办公室里,要寄信的病人会来买邮票,然后把信件放在邮箱里,每天早上九点他就把信件拿出来,交给流动邮车。那时病人还可通过流动邮车存款,提供存款服务的邮车每周都会来一次。

如果邮车送信过来,梁志君会把信交给菜房的员工,让他们派给收信人,或是交到打字员熊荣生手中,让他交给中院菜房掌管人(Section Steward)李初成,再转交下属派给住在屋仔的收信人。如果收信人是住在大楼,他就会亲自跑一趟。

“这叫分工合作,一样工几个人做啦,没有工作嘛。”他解释。

他回忆五六十年代的情景:“以前我们的信要出的时候,全部都要消毒过的。真的。以前他们以为我们的细菌会传染到外面的,所以全部的书信要出去的时候……我们的邮局里面有个消毒区,全部放在那边,要消毒之后才能够寄出去。”他接任邮差时,这个程序已取消了。

梁志君在25年前结婚,妻子是印尼华人,他俩的女儿已24岁。

转眼间,用镜头记录过希望之谷的悠长岁月的他,已从一个18岁的少年,变成头发斑白、耳朵半聋的77岁老翁。回首人生,他说:“这个病打击就很大啦,在外面读到中学了,突然间进院转读英校,本来是读中文嘛,不过也好啦,因为读英文多了见识。”

“住这里在视野方面太小囖,在外面眼光比较大些,来到这里差不多每个人都一样的,没有那种求上进的野心,过得去就算了囖。”

“每个人来的时候,医生都说六个月就好了了,你不用担心啦,但过了六个月你自己都不想跑了,因为这里有很多朋友啊,心理上你都会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亲切感。有一些也是找不到工作嘛,大家都同病相怜啊, 都是朋友啊,你到处都可以跑。”

六个月再六个月,久而久之就是一辈子的事了。他说,他没有特别开心,但在这里生活悠闲,无忧无虑,算是如此了。

希望之谷的邮差兼摄影师梁志君。(陆奕萌 摄)

希望之谷的邮差兼摄影师梁志君。(陆奕萌 摄)

口述:梁志君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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