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天知命的车衣女工

王木兰3岁得病,自8岁起就塌鼻、容貌走形,自1952年起就靠开在喉咙的洞口呼吸,所以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无法像常人般大笑和大声说话。但她自小活泼好动,乐天知命,从来没有怨天尤人或自怨自艾。晚年住在病楼的她每天清晨都撑着支架“巡楼”,给卧病在床的老人家倒茶。

 
 
王木兰自小患病,鼻子从小就塌了。(照片由王木兰提供)

王木兰自小患病,鼻子从小就塌了。(照片由王木兰提供)

来自适耕庄的王木兰3岁就患上麻疯病,童年时这个病并没有影响她的日常生活,只是晚上睡觉会呼吸困难,发出“哔哔哔”的鼻鼾声。蹦蹦跳跳的她自小就帮忙家里捉鱼、种田和赶田里的小鸟,在这个鱼米之乡有过快乐的童年。

在她的印象中,日据时期家人总是在逃难。记忆极好的她追忆:“隔壁阿嫂说,你这个女儿不要带了,等下会拖累我们,全部没命。我妈说,我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不带她放在家,饿死她吗?这样好了,你们走你们的,我们走我们的。”

那时村里有一条深沟,雨天时沟里都是水,没下雨时就在沟里行走。王木兰5岁时母亲就背着弟弟,并拉着她的小手,沿着这条沟一路逃到茂密的红森林,树林里有无数萤火虫,把森林点缀得如梦似幻。

逃难时王木兰总是边走边哭,一次途中遇见日本军,他还拿摇鼓哄她,她玩了一阵就止哭了。“现在我也跟我朋友说,死日本仔,那么凶恶,干嘛不一枪打死我,让我今天那么凄凉。”她笑说。

6岁时,王木兰的脚趾就发作了,极度疼痛,妈妈曾带她去看日本军的医生,医生给了她一包药粉,并要她戒口,但这药想当然并没有疗效。

王木兰的家就在适耕庄育群学校隔壁,孩子们唱歌、念书的声音都传到她的耳中。但因病之故,父母没让她上学,只把她养在家里,尽管脚部疼痛,但她小时候还是非常好玩,常跟小朋友们玩在一块。

“小朋友很喜欢跟我一起玩的。等到我11、2岁,麻疯病大爆发,脚全部溃烂,脚板、脚趾痛到不能走,很痛很痛。那些童年玩伴还是来找我去玩,去海边玩。”

“我做大鬼头,个个要跟我的。到了12、3岁,那些隔壁邻居小朋友的阿妈,跟我阿妈说,‘你关着你的女儿啦,别让你的女儿出来跟我的孩子玩。’我妈说,‘你关着你自己的孩子吧!他们来门口叫我的女儿,都不关我女儿的事。’我妈又打我,最衰就是你,骂我,那么多人死,你又不去死!让水鬼抓去,替人死。朋友的阿妈一来投诉,我就给我阿妈打。”

尽管有此遭遇,但她并没感觉伤心难过,反而觉得自己很威风。她还记得自己七八岁时她和玩伴玩“跳飞机”的游戏,她跳呀跳,地上的格子都是她脚部流出来的脓水,玩伴们的父母就提着棍子来赶人,口中囔囔“叫你们别跟Pak Nang一起!”

王木兰写下父母亲给她取的两个名字。(陆奕萌 摄)

王木兰写下父母亲给她取的两个名字。(陆奕萌 摄)

“Heng Pak Nang”是王木兰的马来文名,但她说,其实她原来的名字是“王淑莲”,但那是她婆婆的名字,她母亲说“不能叫”,王木兰患上麻疯病后,母亲就用福建话唤她“Pak Nang”,意即“别人”。“不是我的啦,别人,别人的啦,就叫作Pak Nang啦,别人的啦,不是我的女儿。”她说。

“到14岁,那时我的样子好像外星人。我那些童年玩伴都不怕我,常常来找我,不过我阿妈会赶他们走,不让他们来,跟他们说‘待会儿你的阿妈会来投诉,木兰就会挨打。’”

王木兰说,那时村子没有自来水,村民都是淘废矿湖的水冲凉和洗涤,有个常在废矿湖冲凉的警员看到她的长相,劝她父母尽快送她去木蔻山麻疯病院,否则给人发现的话就是很大“Salah”(罪)了。

“我阿爸就搭小船去看一下木蔻山是什么地方。搭小船去转圈圈, 那里是山地,也没看到房屋,只有树林,怎么叫我带女儿来这里?搞不好会被老虎吃了 。我爸说不行,不行,带她去木蔻山我舍不得。”

等到15岁,有个警察再次好言相劝,要她父母把她送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在1951年7月的某一天,她父母终于肯狠下心把她送走。离开前一晚,母亲对她说,“爸爸要带你去双溪毛糯了,那里有书读。你明天就要离开阿爸阿妈,不用给阿妈打你了,你开心啦。 不过你去到那里要听大人的话,不像在家里可以到处跑。阿妈不在你身边,你就要乖一点”。

那一晚,她的玩伴们全都聚在她家给她送别。她告诉他们她要去吉隆坡念书了。他们问她何时回去,她说,“我不知道呀”。那时年纪尚小的她怎能想到,这一去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王木兰的父亲带着她坐小船到巴生码头,再把她送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等到我阿爸要走了,我才会哭。我都不知道为什么,不会伤心,一塌糊涂的,这一生糊糊涂涂的。”

入院之初王木兰住在儿童病楼,医治溃烂的手脚,八个月就好了。儿童楼有21个床位,孩子们常玩在一起,过没多久她就忘了离家的忧愁,她因有病痛没什么上学,总是快乐地跟其他小朋友玩闹。

王木兰向我们讲解插在她喉咙的钢管如何操作。(陆奕萌 摄)

王木兰向我们讲解插在她喉咙的钢管如何操作。(陆奕萌 摄)

16岁的某一天,自小有呼吸问题的她在玩闹时呼吸困难,须紧急动喉咙手术。那时她以为自己一定没命,再也看不到父亲和弟弟了。手术后她昏迷了两个星期,就连医生都认定她没救了,让警察去通知她父亲。

她说,醒来后有人告诉她,“那个星期你阿爸有来看你,你阿爸哭啊”。“我听到我阿爸哭,我也哭了,因为我阿爸很疼我的。”

王木兰大命逃过鬼门关,只是从此喉咙多了一个洞,插了一个钢管供她呼吸。手术后她完全失声,无法言语,后来才渐渐能发出声音。尽管死里逃生,但她依然还是原来的她,无忧无虑,总是蹦蹦跳跳。

21岁那年,她停学了,获分派到屋仔去住。毕业后她无须急着找工作,当时有个洋人给他们一个月5块钱,让他们自由学艺。 “三个都是医生的老婆啦,教我们做手工。你想学做衣服,你就去学做衣服,你要学绣花,你就去学绣花这样。那我就学做衣服,出了学就去做衣服, 每个月拿5块,拿了一年。”

问她为什么选择学做衣服,她笑说:“我喜欢穿美美的,我自己做的衣服。”

一年后,她领到的学徒津贴增至10块钱,学满两年就得停学。刚开始她去闸口的行政楼登记当替工,有人请病假就顶上,后来有了空缺她就当上正式的车衣女工。她还记得自己正式就职那一年发生了513事件。

王木兰追忆,那时东院、西院和中院都各有4个车衣工人,其中两个是头手,负责裁剪,另两个工人就负责操作缝纫机缝制,分别在两间车衣间工作,从早上8时工作到中午12时,午餐后从下午2时工作到4时。

那时院内的床单、被单、枕头套、蚊帐、蚊帐挂钩、医生的手术衣、手术帽甚至口罩和吊点滴的套子都是由车衣女工包办。她说,那时没有即用即丢的口罩,医生护士的口罩都是她们用布料缝制的;从前的点滴瓶是玻璃做的,她们得做个有两条带的圆形套子,把点滴瓶吊起来。

另外,车衣女工还得负责做办公室的窗帘和沙发套。“我们要去测量。那时我还年轻,爬高爬低还可以,要去量多高,多少寸,多阔。一个架位要多少块布,量好了就拿回来给那个裁剪的。”

“那些枕头套进棉花也是我们进的。还要补衣服呢!那些衣服破了要补。我们要补毯子、补被单、补枕头套、补蚊帐,还有老人院那里的草席。”

工作到60岁才退休的她说“一直都没有停过,不是补就是车。也不觉得辛苦啦,都习惯了。”

她说,最辛苦该是取布剪布的时候。由于她们需要大量布料制作护士的制服,当外面的供应商用罗里把布料载来后,她们就得到仓库前拉紧布匹测量尺寸,本来就有呼吸问题的她总是拉到气喘。测量完毕后她们还要把布匹重新抬上罗里,让罗里载到车衣间门口,过后还得再把布匹抬下来,扛进车衣间,整个过程可真是粗重的劳力活。

“有时做得多,烟尘多,闷到,也会伤风,会敏感,会发烧发热,因为那些布很肮脏。”她说。

王木兰和她的先夫早年曾一同经营花圃生意。(照片由王木兰提供)

王木兰和她的先夫早年曾一同经营花圃生意。(照片由王木兰提供)

30岁时,王木兰跟一个男院民结婚,婚后一起经营花圃生意。老伴在2000年过世后,王木兰就从屋仔搬到病楼居住。说起这段婚姻,原来背后还有个故事。独立前出世的王木兰小时候没有办好公民权,因此长大后一直领的都是红色身份证(俗称红登记)。后来她听说红登记无法打“皇家工”(政府工),为了一张蓝色身份证,她决定结婚。

“我就是为了要做这身份证才爱这个老公。”她直言:“他们说,结婚咯,结婚有证书,就可以做身份证。就跟这个男人一起,我不是真爱的。”

他俩生了一个女儿,但女儿收养在院内的“婴儿之家”六个月后就交给丈夫老家霹雳瓜拉古楼(Kuala Kurau)的亲戚抚养。她说:“女儿小时候怕我的,她怕我们两个的。她粘着她的姑姑,粘到紧紧的,小孩子嘛。”

问她会否因而伤心难过,她即刻回答:“我不会伤心的,很奇怪的。我不会伤心的,有伤心过,她有男朋友那次我就伤心了。”

“我女儿说,妈妈我有拍拖。我说哎哟你有拍拖,你不要让别人知道,知道你爸爸妈妈在这里。她说我有说啊,我有跟他说我妈妈爸爸是住这里的,很不好看的。我要带你去看,你要是看到不喜欢就不要吧!没问题的。”

“刚好8月15,她就带她男朋友来屋仔,那时我住在屋仔。看了就没出声,我就跟她男朋友说,我说现在你看到我们两公婆,有什么感觉?怎么样呢?他说没问题啊,都不关你们的事嘛。现在你们都好了,没事啦!”

王木兰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孙子在农历新年时回家陪伴她。(黄义忠 摄)

王木兰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孙子在农历新年时回家陪伴她。(黄义忠 摄)

2000年她女儿出嫁时请她回到瓜拉古楼参加他们的婚礼,但那时她丈夫才过世没多久,她双脚无力难以远行,亦担心自己露面会影响女儿,于是就决定不出席婚宴。为此,女儿的未来家婆特地远道而来,说服她见证女儿出嫁。

“我女儿的未来家婆来这里。那时我们住在西院的老人楼。来到她又不怕我,坐我的床叫我,说女儿结婚叫我回去咯!‘你一个女儿而已,你不回去喝女婿茶吗?回去啦,不用担心,这些没什么的。’”

亲家的一番话让她安下心来,于是她收拾行装,跟随女儿回家乡出席她的婚礼。

王木兰的女儿非常孝顺,曾央她搬出去跟她同住,但王木兰感觉在院区比较自由,还有一班老朋友互相照应,就拒绝了女儿的提议。王木兰在病楼有个私人电视机和冰箱,日子过得相当舒适自在,尽管她左眼全盲,右眼只有两成视力,喉咙长年插着钢管,而且双脚无力,但她仍每天早上坚持“巡楼”,为卧床的老人家冲茶倒茶。

热心的王木兰几乎天天“巡楼”,帮助病楼内卧病在床的病患。(陆奕萌 摄)

热心的王木兰几乎天天“巡楼”,帮助病楼内卧病在床的病患。(陆奕萌 摄)

信奉耶稣的她相信是自己做了好事有耶稣保佑,所以虽然她摔过几次跤,但仍平安无事,还能行走自如,而且遇到的每个人都待她很好。这些年比较惊险的是1981年的某一天,她赖以呼吸的喉管断了,但医院只能提供胶管,所幸有个印度护士替她找到了新的钢管,她把断了的喉管拿去烧焊,这样紧急时刻就有替换品。她每个月都得把喉管取出,泡在热水里消毒,放凉了再安回去。

尽管生活比一般人艰难,但王木兰依然是那个乐天知命的人。她自在自得地说:“没有遗憾。我没有怨我妈为什么生到我这个样子。为什么人家那么漂亮,为什么我这个样子,在那里哀声叹气。我不会的。这些是注定的。我的命是这样,你要怨天怨地,怎么怨呢?要怨你爸爸妈妈不要生你出来也已经生了你出来。有什么办法呢?”

王木兰是个乐天知命的基督教徒,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欢乐。(陆奕萌 摄)

王木兰是个乐天知命的基督教徒,总是给身边的人带来欢乐。(陆奕萌 摄)

口述:王木兰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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