煮食存钱养大子女

范亚霞1922年在越南出生,7岁随父母回中国广州生活,13岁跟随母亲乘船南来,在霹雳州金宝定居洗琉琅。母亲改嫁以后,不愿当拖油瓶的她与金兰姊妹同住,靠洗琉琅自力更生。

 
 
范亚霞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陆奕萌 摄)

范亚霞是个虔诚的佛教徒。(陆奕萌 摄)

自小漂泊的范亚霞却没料到,她最终会在希望之谷落地生根。

22岁那一年,她嫁给一个比她年长逾30年的男人,生了三个子女。40余岁时丈夫病逝,她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独力抚养年龄尚幼的孩子。丧夫两年后,范亚霞身上突然生了一粒粒的疙瘩,到地方诊所看病时,医生说是患了麻疯病,写了一封信推荐她到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就医。

她交待朋友帮忙照料孩子后,就带着这封信和简单的行李,孤身从金宝乘坐德士来到希望之谷。她天真地以为,看完病后当天就可以回去,岂料医生告诉她,“你幸运的话就住6个月,不幸运就要住上几年”。

结果,她在这里一住就是40余年。

她仓促离家时,大女儿才12岁,幼子9岁,皆尚在求学。她离开后,大女儿和二女儿被迫停学,自小懂事的大女儿当起了小当家,负责煮饭给弟妹吃,并替人照顾小孩补贴家用。

为了三个孩子,范亚霞在希望之谷辛勤工作,省吃俭用把钱都存下来寄回去给孩子。在病楼治疗期间,她就开始当替工,替病楼助手洗地,一次收一块钱。

“我在大楼住了一年10个月,自己一分钱都没有花到,因为我的手脚都好,就帮那些护士洗碗碟啊什么都帮忙,病人小便要拿尿盆又帮忙拿,早上护士会买糕点给我吃。”

护士见她急于赚钱养家,介绍她去做针织,制作包包、公仔、衣服等,一个月有十多块钱。她搬离病楼之后,曾当过单身女护士八年佣人,月薪才15块。

在六七十年代,麻疯病院病患人数达两千多人,工作机会非常少。范亚霞起初在“Masak房”(厨房)当替工,直到一个煮食工人过世,有了空缺她才有机会打“皇家工”(政府工),负责烹煮病患的每日膳食。

她说,厨房内共有10个大炉灶,锅头都是铜铁制的;当时有分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部门,分早班和晚班,每班各六人。华人部经常烹煮的食材有鱼、猪肉、鸡肉、芫菜、蕹菜、豆角、矮瓜、豆腐、菜脯、马铃薯等。

“鸡肉是在Masak房煮的,因为和马来人煮伙食的一起,猪肉另外搭一间小屋来煮猪肉。”她说。

华裔院民聊起伙食时,都非常怀念有猪肉吃的日子,自从麻疯病院停止煮食,外包膳食之后,猪肉就从病楼的膳食中消失了。

据范亚霞记述,当时每天都有大卡车载菜过来,下货之后煮食工人就会称菜,分配好午餐和晚餐的份量。午餐时间是12点,所以他们在早上10点就得开始烧饭做菜,为病楼里的百多两百名病友准备午餐。

回想起那段忙碌的日子,她说:“有时11点菜才来,有时赶到半死。”

问她工作辛苦吗,她说:“辛苦倒不会多辛苦,不过手脚经常是湿的,所以现在手脚也是不好了。手脚经常骨痛。”

命运夺走了她一些,也给了她一些。虽然她罹患恶疾,命运多舛,但四肢完好,可担当肢体残缺的院民无法胜任的任务。她在厨房工作到七八十岁才退休,每月津贴从最初的10多块起到退休前的140多块。

94高龄的范亚霞坐在病楼走廊的木椅上,用纯正的广东话平静地叙述自己波澜汹涌的一生。聊到最后,她若无其事地说起自己曾寻死的往事。

范亚霞为自己年轻时没有轻生而感到庆幸。(陆奕萌 摄)

范亚霞为自己年轻时没有轻生而感到庆幸。(陆奕萌 摄)

她说,初来病院报到时,她曾想过自杀,于是就问人如何能死,别人告诉她,山竹点糖可以致死,她就买来山竹一试,怎知吃下整串都死不去。后来她又听人说,喝黑狗啤配头痛散可致死,于是她偷偷买了黑狗啤和头痛散,打算再度求死。但这次,寻死之前她想到了孩子。

“我就想到,如果我死了,我的子女没人顾,不是惨?我去佛庙求签,佛爷叫我不用怕,有一支草,有一点露。他说你的病会好的。”

“‘庙祝公’(清洁管理庙务的人)也骂我,庙祝公和我是同姓的,他说你真傻,我也是这种病都已经医好了,骂完了我就灰心了,不想寻死了,收拾心情熬下去,这样就熬大了几个子女。我的孩子每个结婚我都有回去。”她脸上露出祥和的笑容。

入院之后,范亚霞每年总会回家一两次给子女家用,儿女亦曾过来探望她两三次,但后来亲人劝孩子们别再来,免得被她传染。当时社会对麻疯闻之丧胆,范亚霞的孩子在金宝遭人白眼,于是举家搬到霹雳的废矿湖区积莪营(Chenderiang)捕鱼为生。

“以前的人很怕麻疯的,跟你碰面走过都吐口水的,很坏的。”这可是范亚霞的亲身经历,她回乡时曾被村里的旧识吐口水,但她只当没看见,继续走她的路。

其实,入院三年之后,医生就告诉范亚霞,她已医好可以出院,但她当时已习惯了院内的生活,并且有稳定的工作,还有马来西亚麻疯病救济会(MaLRA)每月发放的救济金,想到回家之后肯定会有闲言闲语,于是她选择留下来,继续存钱养大孩子。

如今,她的三个孩子都已成家立室,她早已当婆婆,就连曾孙都有九个了。她说,三个孩子都已搬到吉隆坡居住,其中,儿子每个星期都会来探望她;孩子都想接她回家住,但她已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决定在此终老。

问她生活是否开心,她微笑说:“有什么开心不开心?不过我已经很满足,感谢佛祖对我那么好。我每次去求签,佛祖都叫我不要乱来,不要乱想。”

我们在2016年7月15日访问范亚霞时,她虽然听觉欠佳,但精神爽利。一个月后走进病楼,总见她精神萎顿地坐在轮椅上发呆,或是曲卷在床上歇息。起初她没说什么,后来她才告诉我们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她的儿子刚刚过世……心中有佛的范亚霞凭着简单但坚定的信念熬过第一次骨肉分离的辛酸日子,这一次,我们希望她亦能安然走过与骨肉永别的伤痛。

儿子去世后愈发孤独的范亚霞在数个月后亦黯然离世。(陆奕萌 摄)

儿子去世后愈发孤独的范亚霞在数个月后亦黯然离世。(陆奕萌 摄)

口述:范亚霞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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