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聚人心的社团组织——会馆及俱乐部篇

曾几何时,一个人患上麻疯病就等于被宣判死刑,只能恐惧地躲在暗角,听任麻疯菌侵蚀自己的血肉之躯。1930年由英殖民政府创立的希望之谷把病患从阴暗的角落及环境恶劣的集中营拉出来,让他们在卫生和健康的环境中如常生活,重拾人的尊严。

潮州会馆的会员们在会所里为卫塞节游行作准备。(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潮州会馆的会员们在会所里为卫塞节游行作准备。(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在自成一个世界的双溪毛糯麻疯病院,院民享有极大的结社自由。院方鼓励院民成立各类团体和举行各种活动,在希望之谷展开充实及活跃的新生活。在全盛时期,这个聚集了2440人的社区共有十多个社团组织。

希望之谷是个多元种族、多元宗教共存的社区,病患成立的组织有非种族性组织、种族性组织、宗乡组织和宗教团体。不分种族公开会员籍的组织有五福堂(Ng Fook Tong)、改良会(Rehabilitation Club)、格林俱乐部(Green Club)和东安慈善社(Tong On Association)等。

李初成 (连翎翔 摄)

李初成 (连翎翔 摄)

俱乐部中的俱乐部

其中,五福堂先于希望之谷创立,历史悠久。麻疯病院参议员陈彦妮说,原居于吉隆坡文良港麻疯病营(Setapak Leprosy Camp)的病人于1930年集体搬迁到希望之谷时,把在那里成立的五福堂也带入双溪毛糯麻疯病院,并于同年复会。她说,五福堂意指“五项繁荣如意的会堂”,全体院民都是五福堂的当然会员,这个组织俨然院内各组织的“总会”,院内十多个组织的主席和财政都会自动成为五福堂理事,所以五福堂又被称为“俱乐部中的俱乐部”(The club of the club)。

五福堂全权管理院内的红毛丹树。(陈彦妮 摄)

五福堂全权管理院内的红毛丹树。(陈彦妮 摄)

1980年代开始活跃于五福堂的现任参议会副主席兼五福堂主席李初成(Lee Chor Seng)表示,院内无主地的红毛丹树都归五福堂管理,卖红毛丹的利润是其主要收入,每逢农历新年五福堂都会派红包给所有院民,每个红包200块左右。

由于华人病患占大多数,华人组织和华人宗乡会馆特别多,包括华人同济会(Chinese Mutual Aid Association)、福建会馆(Hokkien Association)、潮州会馆(Teo Chew Association)、琼州同乡会(Kheng Chew Association)、广西会馆(Kwong Sai Association)、慈善互助会(Charity Mutual Aid Association)等。马来院民则成立了马来人协会(Persatuan Orang Melayu );印度院民则创办了印度同乡会(Indian Mutual Aid Association)和印度人俱乐部(Indian Club)以及 印裔穆斯林俱乐部(Indian Muslim Club)。

印裔教师克里斯南(连翎翔 摄)

印裔教师克里斯南(连翎翔 摄)

给所有人的俱乐部

1948年住进院区的印裔教师克里斯南(Krishnan Murugan)说,当时院内共有大约400个印度人,每天饭后大家就会去印度人同济会和印度人俱乐部赌牌。

可惜,位于东院的马来人协会、印度人俱乐部及印裔穆斯林俱乐部已在2007年10月遭拆除,以让路给玛拉工艺大学医学院。

麻疯病院参议员劳勿(Haji Rauf)追忆,东院门牌202的屋仔早年被挪用为印度穆斯林俱乐部的会馆,但这间屋仔已在2007年遭拆毁。他还记得,该协会的入会费是50仙,月费则是20分,住在病楼的会员可获该协会拨出的救援金或救济品,病人的孩子亦可获该协会每月派发的津贴。

位于中院的印度同乡会(照片由克里斯南提供)

位于中院的印度同乡会(照片由克里斯南提供)

哈芝劳勿夫(陆奕萌 摄)

哈芝劳勿夫(陆奕萌 摄)

劳勿说,马来人协会(Persatuan Melayu)同样是设在东院,并在2007年遭摧毁,这个组织的成立宗旨是提倡运动和社交活动及照顾会员福利,包括处理会员的身后事,当年共有30多个会员。

“我在1960年代也是会员,有工作的院民入会费是30仙、月费20仙,没工作的则是10仙。国家学前教育中心(PERMATA)和巫统在哈芝节和开斋节时会送来糕点和礼物。”劳勿说。

此外,希望之谷宗教场所林立,有佛教静修院、福惠宫、清真寺、兴都庙、福音堂(Gospel Hall)、圣公会的圣法兰西斯堂(Anglican St Francis Church)和罗马天主教堂(Roman Catholic Church),每个宗教组织都有自己的理事会,长年举行各种宗教活动与庆典。

位于中院的华人同济会。(陈彦妮 摄)

位于中院的华人同济会。(陈彦妮 摄)

朋友有需要,不论生或死

除了宗教团体,大多数组织的成立宗旨都大同小异,不外乎联系感情和替会员办理丧礼,比如华人同济会的章程就阐明,其宗旨是“联络感情,促进公共福利事业,调节会员纠纷,搬离会员身后问题 。如有会员不幸逝世,每位会友应至送互助帛金一角(入医院从免),由本会负责人将该互助金汇集,全部与死者作治丧一切费用,并派人料理丧事。”

从前,许多院民都来自贫穷家庭,离家住院之后无依无靠,而且顽疾缠身、身体衰弱,又与家人断了联系,加入同籍贯同语言的乡团组织可让他们从中寻找归属感,让自己尽快适应院内生活,并发挥宗亲间的互助精神。此外,病人加入会馆后就连身后事也有了着落,因为每当有会员逝世,会馆都会协助治丧,包括提供棺木和举行简单的丧礼。

被一些院民称作“红毛会馆”的格林俱乐部。(林永隆博士 摄)

被一些院民称作红毛会馆的格林俱乐部。(林永隆博士 摄)

格林俱乐部,更为人知的“红毛”会馆

各色组织中最特别的是“格林俱乐部”。它是以1925年至1928年间负责文良港病营的细菌学家理查格林医生(Dr Richard Green)的名字命名的。这个位于东院的俱乐部建于1928年,原是殖民地时期受英语教育的病患和驻院的洋人医生、护士休闲和交际的场所, 院民称之为“红毛会馆”(洋人会馆)。俱乐部内设有各种消闲设备如桌球、象棋、阅报室等。根据《希望之谷图片史》(The Valley of Hope Pictorial History Book),早年活跃于格林俱乐部的已故院民李秀清记述,该俱乐部每年都会办隆重的茶会、游艺项目、舞台表演、电影放映会、庆祝周年纪念日和佳节。

李秀清(陈彦妮 摄)

李秀清(陈彦妮 摄)

 

 

“我曾经非常活跃,曾参与周年庆茶会的服装比赛,连续两年得奖。1948年我打扮成乞丐得了第一名,隔年我为了赢得格林俱乐部化妆比赛的奖品,决定扮演喜剧演员“卓别林”(Charlie Chaplin),  还亲手做了配件,并向一位男医护人员借了一套礼服和一双大尺码的皮鞋。”93岁的李秀清生前接受访问时说。

通过1949年的照片,我们还可见到当时还有人装扮成性感的夏威夷女郎、挺着大肚腩的锡克人、腼腆的印度姑娘以及赤裸上身的红印第安人等。

格林俱乐部周年庆茶会服装比赛的参赛者。(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格林俱乐部周年庆茶会服装比赛的参赛者。(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医药俱乐部和改良会

秀清说,1949年成立的“莱利俱乐部”(Dr Ryrie Medical Club)则以麻疯病院第一任医药总监(Medical Superintendent)莱利医生(Dr G. A. Ryrie)的名字命名,会员主要是院民医护助理(inmate dresser)和院民护士(inmate nurse)。除了让这些涉及医疗服务的院民员工社交聚会,莱利俱乐部也是他们分享工作经验及医药资讯的地点。

另一有别于一般会馆的组织则是设在东院的“改良会”(Rehabilitation Club)。它创立于1930年,是院内最古老的社交俱乐部之一,其宗旨是“联络院民感情、提倡高尚娱乐和共谋会员和院民的福利”。由于其会所的地理位置较靠近特拉维斯学校,这里是小朋友们常活动的场所。陈彦妮回忆,从前当在儿童楼舍监的李秀清生前曾说过,他们会在改良会给小朋友讲故事,教小朋友跳舞和演戏,同时还成立戏班,让小孩子有机会上台演戏发挥所长。一位院民黄玉安亦提到,他年轻时曾在改良会上口琴班,可见如今门墙破落的改良会在数十年前是个充满朝气的地方。

改良会演艺班成员们穿上戏服似模似样地扮演各自的角色。(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改良会演艺班成员们穿上戏服似模似样地扮演各自的角色。(照片由李秀清提供)

位于东院的改良会。(陈彦妮 摄)

位于东院的改良会。(陈彦妮 摄)

赌博成了一种娱乐方式

从前很多院民都是文盲,而且没有固定工作,因此聚在院内各个会馆里赌博、搓麻将是他们消磨时光的方式。李初成说,那些年几乎每家会馆都会摆上数台麻将桌,让院民摸麻将或玩扑克牌过日子。

或许是怜悯身体残缺的病患,体恤病患需有精神寄托,院方从来没有干预院内的赌博活动,哪怕赌博风气越来越盛,福建会馆俨然就是颇有规模的赌场。

陈兴(连翎翔 摄)

陈兴(连翎翔 摄)

位于中院的福建会馆。(陈彦妮 摄)

位于中院的福建会馆。(陈彦妮 摄)

参与福建会馆的现任参议会主席陈兴说,从前福建会馆每个晚上都开赌,一个晚上可有五六十人聚在一起赌博,大约从7点赌到10点。

梁志君(连翎翔 摄)

梁志君(连翎翔 摄)

参议会秘书梁志君(Leon Chee Kuang)说,在还没有电视机的年代,福建会馆都有举办“洛托”(Lotto) 彩票游戏。每天傍晚8点到夜晚11点,福建会馆宽敞的院子里都摆满了一张张长桌子,让大家玩“洛托”。玩家付上三毛钱跟游戏负责人买一张印上15个号码的卡片,负责人从箱子连续抽出5个号码,并用马来话和福建话读出那些号码,让玩家对应自己手上的号码。如果抽到的数字和玩家买的卡片上的数字一样,他们就会用小石子标识。玩家一旦对上水平或垂直的5个号码,就会赢得奖金。至今,许多院民都还记得从前在福建会馆院子里玩“洛托”(Lotto)游戏的欢乐时光。

有一段时期,五福堂除了开赌“牌九”之外,还曾发行彩票,分发给院民兜售。曾卖过彩票的李初成说,彩票设计简单,上面印着“五福堂”、号码、开彩日期和彩票价格。每本彩票有10张,一张四个号码,那时每个五福堂职员都在卖彩票。

“每一张卖五毛钱,如果中头奖好像是两百块啦,我也大概忘掉了啦,二奖三奖又多少钱,下来不知有几个安慰奖……后来就没有了,因为人少了,也没有人去卖啦。”

18岁就来到希望之谷的李初成说,五福堂从外面买回了一台开彩机,每个月都会在会馆前公开开彩,由五福堂创办人李福财主持,任何人都可以去摇开彩机,摇出的四个字就是中奖号码。

自成一国

根据马来西亚法律,发行彩票和开赌馆皆须申请执照,非法聚赌亦可被控上庭,但麻疯病院是个自我管制的社区,院长就是法官,并且拥有自己的警队,因此院民享有外界所没有的“特权”。李初成说:“外面的警察没有权力来干涉我们这里的,我们好像另外一个国家这样。”

陈兴也说:“因为我们这个院区已经脱离外面,政府啊好像警察什么都不能够来干涉我们的行政,我们里面的人啊,那个以前我们的大医生(Medical Superintendent),他说这个地方是我管理,你们不必来管理,只有他说一声‘你们不必进来,所有的病人是我管理的。他们什么娱乐,你们不能够干预他。’”

现在,这些曾经热闹的会馆皆已关闭,只剩福建会馆和华人同济会仍在办活动。福建会馆每年还有筹办周年庆典,并分发红包给会员,而与公平茶室毗邻的华人同济会每天下午仍会传出麻将声,有的院民到茶室喝了咖啡后,就走去同济会搓上几圈麻将,悠闲渡日。

心灵慰籍

如今的希望之谷,人气最盛的组织要数宗教团体。坐落在西院的佛教静修院从前只是一间亚答屋,1950年代获善信捐献材料费,志工一砖一瓦协力搭建,才盖成目前的规模。这所佛庙的创办人是本道法师,早年本道法师经常前往病楼探访麻疯病患,让饱受恶疾摧残的病患获得极大的心灵慰籍。

佛教静修院的诵经仪式。(陆奕萌 摄)

佛教静修院的诵经仪式。(陆奕萌 摄)

为逝去的先人和至亲焚烧祭品。(陆奕萌 摄)

为逝去的先人和至亲焚烧祭品。(陆奕萌 摄)

佛教静修院原本只是院民诵经祈福的佛堂,随着麻疯病院逐步开放,附近居民亦前来烧香拜佛及供养,逐渐演变成一所社区佛庙。现在,这间佛庙依然香火鼎盛,仍有老院民在初一、十五坚持到庙里烧一支香,同时,佛教静修院仍延续佛诞日游行的传统,每年仍精心制作迎佛花车在院区内游行,唯随着院民年迈、凋零,近年来参与游行的外来信众比院民还要多。

哪咤小神坛

希望之谷的中院还矗立着一座供奉宋三忠王的“福惠宫”。宋三忠王即是宋末三杰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供奉宋三忠王的神庙在马来西亚极少见,历史最悠久兼规模最大的要数马六甲的宋三忠宫古庙,据福惠宫创办人兼理事洪宗保的说法,这间神庙是由院内的六名印尼人在1960年代初所创立,起初是个只有一张红纸和一个牛奶罐的小神坛。

院民在年度神诞庆典中起乩。(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院民在年度神诞庆典中起乩。(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神诞庆典时,坛主手持香炉领队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神诞庆典时,坛主手持香炉领队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神诞庆典时,坛主手持香炉领队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神诞庆典时,坛主手持香炉领队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早年印尼麻疯病院设备严缺、环境恶劣,因此在双溪毛糯麻疯病院于1930年开办之后,许多罹患麻疯病的印尼人都偷渡过来寻求治疗,其中大多数都来自马六甲海峡彼岸Bagansiapiapi的印尼华人。

1962年从Bagansiapiapi偷渡过来的洪宗保说,从前院民晚上睡觉时常听见凄凉的男女哭声,但开门出来查看时哭声即歇,外头未见有人,关门回房睡觉之后,哭声再度传来,院内一时人心惶惶。为了驱鬼降魔,院内的印尼华人用牛奶罐充当香炉,用一张红纸写上坛名,就安了个中坛元帅的小神坛。

洪宗保(连翎翔 摄)

洪宗保(连翎翔 摄)

灵媒为信徒祈福。(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灵媒为信徒祈福。(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中坛元帅即封神榜中的哪咤,洪宗保说,此神还是个小孩子,有求必应,大神则未必会应许善信的要求,因此院民选择供奉这个神。

显灵奇迹

安神未久,许多抱病前来求健康的病人都神奇复原,病院内外的善信都相信是中坛元帅显灵,因此小神坛的名声越来越响亮。

他说,后来有一个患重病的护士长前来问健康,问了两次过后就好了,连医生都啧啧称奇。为了答谢神灵,这位护士长买了宋三忠王的神像送去,此后,院民就转而供奉宋三忠王这个“大神”,而中坛元帅就算是“开路先锋”。

“这个庙很灵的,病治好了,信徒就报效一些东西给神庙,这里全部东西都是人家报效的啦。”洪宗保说,当年盖庙时,共有15个院民利用晚上下班的时间义务盖庙,陆续盖了约半年时间才竣工。这座神祠的原名是“救世神坛”,后来宋三忠王示意反对这个称呼,遂改为“福惠宫”。

黄瑞联(连翎翔 摄)

黄瑞联(连翎翔 摄)

福惠宫庆神诞的大日子

另一理事黄瑞联表示,福惠宫的理事会是由院民和外人组成,从前乩童是院民本事,现在则是由外人担任;现在每逢星期一福惠宫仍开放问事,若有人来问事,乩童就会“起乩”(神明上身)让三忠王为信徒指点迷津。

每年的农历9月16日是福惠宫庆神诞的大日子,这一天,善信会搭起戏台,请戏班前来唱戏,连庆5日,这5天福惠宫都会提供免费餐饮。若是宋三宗王示意要出巡,院民就会在农历9月16日游神,有人提牌匾,有人装扮成八仙,浩浩荡荡在院内游行,有的院民会在家门前摆一张桌子,放上供品恭迎大神。另外,每年的农历5月是坐坛王爷的诞辰,福惠宫每年都制作王船,焚烧给王爷出海巡查。

中元节期间,麻疯病院的福惠宫上演酬神大戏。(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中元节期间,麻疯病院的福惠宫上演酬神大戏。(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福惠宫庆祝神诞期间,信徒们扮演八仙在院区内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福惠宫庆祝神诞期间,信徒们扮演八仙在院区内游行。(照片由福惠宫提供)

“我希望将来我们有个故事馆来展示我们文化社交的历史,让世界其他地方的人也能知道我们在隔离期间所参与的文化、宗教及娱乐活动。”这是梁志君的心愿。

采访:陈慧思、黄子珊

撰稿:陈慧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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