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光清和他挚爱的妻子蔡英。(陈彦妮 摄)

詹光清和他挚爱的妻子蔡英。(陈彦妮 摄)

‘癞哥仔’不回家了

每次见到蔡英,她总会跟我投诉说她人又不舒服了,身体这边痛那边痛,全身是病。他的先生詹光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直对我摇头,望着太太吃的整堆西药发愁。

2011年,我去找蔡英时跟她说,我想了解她先生的过去。

“喂!这个记者要访问你呀!” 蔡英对着丈夫喊过去。可是,坐在客厅看报纸的詹光清却一动不动。

“他老了,耳朵聋了。你要访问他就要大大声喊他。” 蔡英说。

我告诉蔡英,我不当记者很久了,只是想采集院民的口述历史。后来,我把声量提高,还是成功访问了詹光清,知道他年轻时原来在院区当苦力。

“我们当苦力的一天工资才一块钱。我们每天5点起来倒垃圾,两个人一组,倒10多间屋仔的垃圾,偶尔大风雨有树倒在路边,我们的工头阿江(Ah Kang)也会叫我们几个苦力去砍树,将树杆砍成一节节,让罗里载去烧。有时候遇到死鸡、死猫、死狗,我们也要处理,拿去土葬的。8点多,我们得去清理路边的水沟,扫树叶,扫街等等。每月还得坐上罗里去到吉隆坡扛米,回来后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米扛进米仓存放。每天也会扛到中院的菜房去分给所有院民,就是要付出劳力的工作啦。”

詹光清诞生于1933年,来自沙拉秀新村,上有一个哥哥两个义姐,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小六那年,詹光清的耳朵和鼻子开始肿大,同学们都讥笑他。

“我念到小学六年级而已,同学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我患病了,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的,大家看我来了就躲就逃,我就跟我妈妈说我不读了,我要出来做工。”

当年学历低,年纪小的詹光清辍学后经人介绍,就到吉隆坡陈秀连路那边的一间铁厂当学徒,学习打铁这个传统手艺。在物资极度匮乏的20年代,能够学得一门手艺求得三餐温饱,不成为家人的负担,詹光清已经觉得很庆幸了。那些年,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哥哥身上,他哥哥在校的成绩优良,英文顶呱呱,念完高中教育。詹光清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病已经断了他的求学路,他不想跟哥哥作比较,只希望尽快康复。

“我那时打铁一天赚一块钱而已,这一块钱给我妈妈去买中药煲给我喝。中医师说天天喝中药,我的病迟早会断根,每个月医药费花了整百块钱,我努力工作给我妈妈去买药,可是医来医去还是不能好!反而越来越严重。后来政府医院的医生写一封信转介我过来麻疯病院医治。我妈妈不舍得我离家,又能怎样?中药吃不好呀!”

那个年代,很多人都怕麻疯病,就连他的哥哥也怕他。“我最后自愿离家,来这边治疗的。我的哥哥把我载到这里后就没有再来探望我。”

一入院,他就被安排入住31号病楼。由于他的耳朵已经肿大到变形了,手脚也起了多处红斑,医生开始检查他皮损的感觉和周围神经是否粗大,并做皮损涂片查菌。

“大医生抽取我的皮肤样本去检验之后,给我注射氨苯口,给我吃药丸。就这样,打针吃药了三个多月,我的病情才慢慢有起色,医了3年多才康复。  ”

入院后,母亲每个月给詹光清寄来10块钱的生活费,一直到他找到工作后,他才写信叫母亲不用再寄钱给他。

“我当苦力每月有30块钱,也够花了,不要我妈的钱了。每个星期一,我们也会从东院的米仓帮忙扛糖、葱蒜、食用油、肥皂、洗地水等到西院的厨房去。我们旧时用人力车运送这些厨房材料过去,人当牛那样地工作。人力车有两个大大的轮子,前面两个人拉,后面载着一个大大的四方木箱,由另一个人在后面推着走。那箱子像我们现在的国产车灵鹿(Kancil)那样大。”

当人力车开始缓慢地蠕动,詹光清的经济也慢慢有了重量。那个年代,院内有读过书的人都不会做苦力,他书读得少,唯有用劳力赚取生活费。

詹光清展示用来收垃圾的垃圾桶。(陈彦妮 摄)

詹光清展示用来收垃圾的垃圾桶。(陈彦妮 摄)

“这份工作是注定被人瞧不起的,人家问你做什么的? ‘哦!我是倒垃圾!当苦力的’,人家一定想 ‘唉呀,这个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啦,是吧?’苦力是低级肮脏的工作,名声相当不好,又不是拿笔的,被人家看不起!” 詹光清内心的自我认同感如此蜷曲,无来由的自弃感经常在他防不胜防之际,如幽光般忽隐忽现,提醒他,生活除了是汗水串成的,没有惊喜。

“后来家属亲戚往生,我哥哥也完全不通知我。患上这个病,我好像犯重罪了,你以为我自己想的吗?既然大家都怕我,我心想,将来就不要回家了。”潜在的自卑感,让詹光清在院内活得出奇的低调、卑微。

直到有一天,清一色是男人的苦力团队里来了第一个女苦力——蔡英,他突然觉得这个新的工作伙伴很不一样。

“她原本是要报名申请当洗衣工人的,但是申请不到,刚好苦力这边有个空缺,院长就让她来做倒垃圾的苦力。过往做这类粗工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要做的,她竟然顶上了!”

初时,蔡英是负责倒东院病楼的垃圾,詹光清则负责倒东院10多间屋仔的垃圾,他们把收集好的垃圾踩扁,然后载到东院的垃圾黑箱里,由另一群工人负责焚烧。看见一个女人竟然也能承担起这份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詹光清忍不住多看蔡英一眼,也开始买一些水果、买面请她一起享用,闲暇时,两人也相约去看露天电影。

詹光清和蔡英两夫妇居住在中院的结婚楼里。(陈彦妮 摄)

詹光清和蔡英两夫妇居住在中院的结婚楼里。(陈彦妮 摄)

“我们这边的草场每个星期有几天都有播放西洋电影,我们白天工作,就提早叫朋友霸位给我们,霸个位子三毛钱,晚上七点多两人一起走去看电影。我得空也带她坐车下去吉隆坡洗都(Sentul)吃一顿饭、有时去甲洞卫星市(Kepong Baru)吃面再回来。”

开始交往后,詹光清发现说话粗理粗气的蔡英其实有颗善良的心,两人又那么有缘被安排在同一个地方处理垃圾,可以互相倾诉劳作的辛苦,日久生情之下,两人决定共组家庭,于是去跟院长提出要搬迁到结婚楼的申请,院长批准了,两人再到院外的婚姻注册局去注册,成为合法夫妻。

“我60多岁才娶老婆,她也是苦力,找一个伴而已,彼此喜欢就来作伴。她煮饭大家一起吃,互相照顾。”

婚后,詹光清还有帮人编制藤椅,一个卖10块钱,比较大型的藤椅就卖20块钱,如果有订单,他也会帮人做藤制花篮,小的卖5角钱,大的花篮则卖块多钱,以此谋生。

1996年,院方把所有院内的清洁工作承包给私营的清洁承包公司——Radicare,詹光清夫妇被派到西院的大楼(decrepit ward)去做些称米、扛菜的工作。后来的后来,两夫妇一起种花来卖,夫妻俩生活也日趋稳定。

问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事是什么,詹光清叹口气说,“患上麻疯,回不了家。因为家人怕麻疯,23岁患病进来后就很少回家,连我姐姐的家人和我嫂嫂都怕我。大日子我偶尔回家吃饭,嫂嫂看到我在,不敢用我用过的碗,担心会传染。我坐过的凳子,我走后搞不好嫂嫂就拿去洗,我哥又不接受我。我有自知之明,回去更伤心,就不回家了。我哥哥念到中学,英文顶呱呱,他们都是识字的人,读书也多,可是他们不了解一个生病的人的心情。后来我妈中风了,我曾回去探望她。但是邻居知道我回去,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妈知道后伤心掉泪。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患上麻疯病。。。”

每当思及家人无法接纳自己,詹光清就会悲从中来。(陈彦妮 摄)

每当思及家人无法接纳自己,詹光清就会悲从中来。(陈彦妮 摄)

詹光清忍不住告诉我一段伤心事:60年代末,他母亲中风后病逝,哥哥电话通知他母亲的死讯。詹光清赶紧回家奔丧。

“‘癞哥仔(Taiko)回来了!癞哥仔回来了!’回到家乡,我很快被邻居认出了,大家都斜眼看我。” 对于人家的闲言闲语,詹光清很是在意,他非常难过。给母亲上一柱香之后,他当天就赶回来院区。

“不想过一夜,不要给家人带来麻烦。” 家人也没有挽留他。

可是,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出殡那天,詹光清又一早赶着回去送母亲最后一程。 可是回去后他才发现,母亲的神主牌只写上哥哥的名字,亲戚朋友也觉得奇怪,怎么这个儿子的名字会遗漏了呢?詹光清看了心很难过,但却不问哥哥,因为答案他已经知道。

“道士问我到底是谁,我说我是死者的小儿子。道士叫我哥哥来求证,我哥最后才写上我名字。才两个兄弟而已,怎么会这样?我患病后,他们当我死了。。。” 说这话时,詹光清声音弱得叫人心疼,可以想象这事对他造成多大的打击。母亲死后,詹光清就不再回家了。他说,他已经没有了家,双溪毛糯就是他的家,也是他终老的地方。

2014年12月8日凌晨时分,詹光清突然病逝。我想都没有想过,不曾投诉过有健康问题的詹光清,却比蔡英先走了,享年85岁。出席詹光清的葬礼时,我看见站在丈夫灵堂前的蔡英剃光头发,一脸憔悴,一看到我就热泪盈眶。

“我想死却死不去,他人好好的,却留下我自己走了,我没有伴了。。。” 蔡英伤心得说不下去了。

“你自己要保重呀。” 我握着蔡英的手,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我在想,詹光清的哥哥还活着吗?如果还活着,他会回来给这个亲生弟弟上柱香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心里已有数。

我怎么都忘不了,詹光清说起他患病后,家人就当他死了时,眼中有着多么深沉的哀伤与绝望。。。

 

口述:詹光清

采访:陈彦妮

撰稿:陈彦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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